第12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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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子书谨的手是很暖和的,大概因为她内力强横,将裴宣的手牢牢包裹在其中。
  裴宣不得不以一只手挨着自己尸体被太后握住,一只手撑着伞的奇怪姿势慢慢抬步走上石阶。
  “先帝十四岁那年春天一直在下雨,半雨半雪是最冷的时候,陇上以北百姓刚刚种下的春苗尽数被冻死,哀嚎之声遍野。”
  她突然提起一件不相干的事。
  “除国库拨下赈灾款项之外太祖还命钦天监在明宝山下祭天祈福,先帝当时还是太女,为表诚心要从京城一路徒步至山下。”
  “太祖有心锻炼先帝,将此事全权交给先帝布置,先帝疲累之下感染风寒,咳嗽不止,祭天是大事哪能如此懈怠,后来太医院下了重药,让她咳不出声来。”
  真是泯灭人性啊,裴宣在心里淡淡的想。
  忘了哪里看来的话,这世上只有贫穷和咳嗽掩盖不住,其实是能的,把人毒哑就行了。
  “先帝病的很重,走了一路后实在支撑不住往哀家这边靠过来,她的手很冷,像是冰一样,但哀家将她推开了。”
  “大庭广众众目睽睽,先帝身份何等贵重,如何能倚靠在旁人身上,徒留人口实。”
  “哀家当时这样想。”
  “先帝听得哀家斥责顿了一下又强自支撑,只是过后大病许久,后来先帝指责哀家权势大于私情,其实不算无的放矢。”
  她摩挲了一下裴宣的手,将源源不断的内力化作温度渡给裴宣,温暖到几乎有些灼热了。
  “先帝走后有一年冬天,哀家忽然梦见她十四岁那年早春,天上下了纷纷扬扬的细雪,先帝眉头发梢都落了薄薄一层雪色,她靠过来,哀家愣了一愣把她揽进怀里。”
  “她从我怀里抬起头,轻轻哈气,依稀还是少年模样,跟我说‘谨好冷啊,不要把我放在冰里’,她这么怕冷的人,我把她放在冰里呆了一年又一年,叫她死后也冷的瑟瑟发抖。”
  “哀家醒后心如刀绞亲手将冰室里的冰块都震碎,抱住先帝许诺日后再也不让她这么冷了,可不过几日先帝的尸身就开始腐坏,她的脸上长出淤青的瘢痕,手臂的肌肤开始溃烂,哀家受不了眼睁睁的看着她第二次离我而去,又将冰块填满了墓室。”
  这才是先帝尸身腐坏至此的原因。
  “先帝十四岁时想要哀家抱一抱她,哀家没能让她如愿,先帝二十四岁时求哀家不要把她放在冰里,哀家没能信守承诺。”
  子书谨二十岁时没有来得及在冰天雪地里把喜欢的人抱进怀里,子书谨三十岁时,她把她留在冰里不得解脱。
  十年生死,无论生前死后她都没有放过她。
  子书谨握了握裴宣的手,声音极为温柔:“宣宣,还冷不冷?”
  裴宣随着太后的脚步步履一致的往前,闻言回答:“不冷。”
  她淡淡道:“因为这是夏天,太后。”
  冬天已经过去很久了。
  子书谨有那么一刹那的僵硬,但很快反应过来,温和又怅惘的点了点头:“是啊,冬天已经过去很久了,好在,还有下一个春天,下一个夏天。”
  四季轮回,还有漫长的时光足够憾悔。
  剩下的路子书谨偶尔说些话怀念一下可怜的先帝,裴宣就陪她回忆,子书谨不是一个话多的人,事实上她完全不议论旁人,谨言慎行为人慎独,可能是因为先帝就快烧了。
  山顶处早有主持僧尼等候在侧,因在落雨沿路撑开油棕的油纸伞,连绵不绝,落在山间像一朵朵榛蘑。
  远远有梵音从山顶各处传诵开来,层层叠叠绵绵不绝,为太后,为先帝祈福。
  太后有每个月来明觉寺为先帝祈福的惯例,最近一年虽然少些但还是会偶尔前来,只是这一次声势格外浩大。
  有比丘尼为太后引路,全程低眉不语,对这异像一眼也不曾多看,将太后引至大殿当中,寺中供奉三世佛,即过去佛、现在佛、未来佛。
  佛像宝相庄严慈眉善目。
  裴宣收伞抖落伞面雨水,不太虔诚的双手合十拜了一拜。
  凡人拜神求佛是有所求,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好求的,她想要的当然要靠自己来拿到。
  说起来子书谨从前也是一个不信鬼神之人,乱世当中有不少人借遁入空门躲避战事,子书谨对此十分不齿。
  王朝末年天下纷争死伤者不计其数,子书谨曾和裴宣讨论应当用重典,命僧侣还俗重事桑麻。
  这个提议被当时的裴万朝否决,可能杀人杀太多了,心里发虚,裴万朝经常大撒钱给佛祖赎罪,裴宣觉得他有毛病该去看脑子。
  后来裴宣继位,她受子书谨影响不小,对这些神鬼之事信的不多,多有打压,没想到她没了子书谨反而对这些笃信不已。
  子书谨,你开始笃信神佛是因为除了神佛已经没有人能满足你的欲/望了吗?
  极致的权欲、贪欲你都已满足,人间事想要的你尽可得到,权倾天下,手掌九州,你所求的已不是人间能得到的。
  人怎么能两全其美呢?裴万朝得不到的,我也得不到,你竟然还想得到。
  人真是永远不知足的动物啊。
  裴宣在心里嘀咕一声跟了进去,子书谨已将先帝的尸骨温柔的放在了一座玉台上,周遭放满了长明灯,簇拥着这个季节盛放的代表佛家的净世莲花。
  子书谨在女官的服侍下净了手,大概不想让裴灵祈沾了尸体的晦气被吓到,裴灵祈被安排在远处,与遗体隔了一道帘子。
  子书谨亲手整理先帝的长发,亲昵一如对待晨间懒怠起床的爱人,极尽爱怜。
  这一路上先帝的衣裳也折腾散架了,子书谨命人备好了衣裳,又端过来一堆金银首饰,开始依次为先帝戴上,有一枚成色上好的祖母绿戒指,给尸体戴上的时候裴宣都怕手指断了。
  可惜了,这么多好东西都要付之一炬,唉。
  先帝是个小守财奴,最爱的这些都要让她带走。
  裴灵祈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跑进来了,悄悄踮起脚想要偷看。
  自己这幅尊容看了可怜的小家伙说不定要做噩梦,裴宣用手捂住她眼睛,恐吓道:“骨头都露出来了,陛下确定要看?”
  小家伙果然被吓的肩膀一缩,慢慢躲到她身后去又悄悄抬头观察她的神色:“你,不难过吗?”
  裴宣:“陛下放心,我是不会吃死人的醋的。”
  裴灵祈噎了一下,似乎没想到是这个答案,她往裴宣身边靠了靠,眼睫扑闪有些暗淡:“孤没有娘呢......”
  裴宣本来想顺口说一句会有的,你还有很多东西啊,你有这个天下,这个世上但凡有的你想要什么都会得到,有很多人爱你,但想了想又觉得这话忒不是人。
  她沉默了一下,最终什么都没说,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头。
  裴灵祈的头发蓬松而细软,带着一股病殃殃的纤弱,裴宣莫名其妙的想到子书谨刚刚忏悔没有抱一下十四岁的先帝。
  她想了想顺从自己的心意俯身抱了抱年幼的陛下,小皇帝眨了眨眼,慢吞吞的把下巴靠在裴宣的肩膀上,抱紧她的腰,犹豫了很久才含含糊糊的开口:“你......你.......你要不要......”
  “灵祈。”子书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。
  “母后!”小家伙立刻站直了,一点都没有刚刚软乎乎的样子,显得特别庄严可靠。
  “过来。”子书谨擦净了手,裴灵祈连忙乖乖把手搭上去,子书谨温柔抚了抚她肩头的褶皱,“怕不怕?
  裴灵祈看着柔柔弱弱其实胆子是不小的,闻言摇摇头:“孤不怕。”
  子书谨神色难得温情:“不怕就过来同你母皇说说话,她一个人总是怕孤单的。”
  裴灵祈点点头,很努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去看站在后面的裴宣,她孤独吗?她明明有很多朋友的啊,起居舍人院,紫宸殿的小宫女,好多人都爱同她一起玩,却一看见自己就束手束脚。
  但母后说的总是对的,她于是小步走进去。
  子书谨看向裴宣,在幽微的烛火下她琥珀一般的眼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温柔,微微朝裴宣笑了笑:“过来,帮哀家研墨。”
  这是裴宣最近一年做惯了的事,子书谨很不愿意远离她,对她有近乎恐怖的侵占欲望。
  她爱早上赖床,有一回睡醒发现子书谨把处置政事的桌子搬到了榻边,她睡醒的时候子书谨甚至能一手批折子一手过来给她掖被子。
  裴宣当时沉默了很久,最终选择是女官过来禀告的时候默默把折子分开盖在了脸上。
  她要脸。
  殿外诵念经文的声音低沉而柔和,掺杂着丝丝雨落之声,裴宣研墨看着子书谨正襟危坐提笔抄写佛经。
  抄的是《心经》和《金刚经》,裴宣没研修过什么佛法经典,对这些都一知半解,大概知道好像是超度亡魂的。
  子书谨的姿态端庄,一笔一划写的极为认真,她的字也很好看,刚劲清隽,自有一番风骨,不像裴宣歪歪扭扭只能勉强夸一下有风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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